安慰同伴有风险
设想一下,周末下午你心情尚好,正晒着太阳看着花草发呆,你的好朋友阴沉着脸走过来,向你诉说了刚刚遭遇的不爽之事。你试图安慰他,对他的遭遇表示同情和理解。这时,你可能还没意识到,你面前的这个人身上,携带着一种会“传染”的东西。
好友离开后,你也许会感觉自己心理起了微妙变化:原本平和的心境飘来乌云,你的情绪越来越低落,心情越来越沉重。终于,你也感染了这个时代最流行的“病”之一――压力。
早有研究者发现,文章开头描述的那种交流,会让压力从压力个体身上传播给原本无压力的同伴。从后者体内的内分泌和行为变化来看,都表明存在着压力传播的机制。
最近,在《自然-神经科学》发表的一篇以小鼠为实验对象的论文中,几位来自加拿大卡尔加里大学的研究者提供了个体间压力传播的确凿证据。压力会传染,会导致“无辜者”大脑中的神经突触发生变化,并可能持续数日。
研究者把一只小鼠从它的“家”中带出来,进行5分钟的足底电击刺激。对小鼠来说,这是一个强有力的的压力事件。它随后被放回“家”,那里有一只未遭受过压力刺激的同伴。
当压力小鼠到“家”,另一只小鼠会主动凑过去为它理毛,或是在它身上嗅来嗅去,就像人们下班或放学回到家,家人会过来问问我们这一天过得如何。
实验人员让压力小鼠和同伴相处30分钟,然后分别测试两只小鼠大脑神经突触的短时增强效应(STP),以此作为压力的衡量指标,数值越高,意味着压力越大。
他们发现,跟压力小鼠呆了半个小时后,原本无忧无虑的那只小鼠也出现了STP,数值与压力小鼠无异。
小鼠没法儿用语言吐槽自己刚刚遭受的折磨。论文的通讯作者、卡尔加里大学生理学与药理学系教授贾德普・S・贝恩斯认为,在它们的肛门-生殖器区域也许存在一个可以释放“警告性信息素”的腺体,而这种信息素的气味与天敌身上的气味相仿。闻到“死神”的气息,同伴也会“压力山大”。
被“传染”上压力之后,同伴小鼠大脑中的神经突触会发生和压力小鼠一样的变化――研究者称之为“神经突触印记”,这些印记能持续数日。
一切还没有结束。
这项实验表明,被传染者遇到下一个同伴时,压力会继续传导,效力不比上一次逊色。
对动物群体来说,这种压力传播有重要意义。当某一个个体感受到威胁之后,压力传播能让群体中的其他个体在不遭受实际伤害的情况下提高警惕、作好应变准备,还能增进群体内部的团结合作。
至于人,曾有研究者发现:除了口头表达之外,人的面部表情以及汗液、泪水中释放的化学信号,都能激起他人的同情反应,并产生情绪传染。
遇见愁眉苦脸的同类,为了避免被“传染”,我们应该选择转身走开吗?贝恩斯坚定地对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说:“当然应该过去安慰他们,但我们一定要明白,自己很有可能染上对方的压力,要做好应对自身压力的准备。”
在这篇论文结尾,研究者写道:安慰沮丧者的人可能会遭受长期的神经突触变化,这一变化与那些沮丧之人身上的变化相似。这也许可以解释,为什么那些没有亲身经历过创伤事件的人,在了解了别人所受的创伤后,也会产生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
其实,对人类来说,吐槽和安慰的过程也是加强社会连结的一种方式。当你跟一个原本不那么熟悉的朋友痛陈过“革命家史”之后,再见面,你不觉得他看起来亲切了几分吗?
压力面前,没有平等;在压力面前,既不存在“人人平等”,也不存在“鼠鼠平等”。
压力的性别差异不是新话题了。这次,卡尔加里大学的研究者则在神经突触层面揭示了这一点。
实验者分别让一只雄鼠和一只雌鼠进入全新环境。在那里,一切都是陌生的,没有“家”里“床铺”和设施,也没有意味着安全感的熟悉气味。
经受过新环境考验后,雄鼠表现得泰然自若,没有产生STP。雌鼠的STP水平则跟受到足底电击时一样。
尽管如此,当雄鼠真正感受到压力后,调节能力却不一定比雌鼠强。当压力雌鼠回到“家”,和一只无忧无虑的“闺蜜”相处半个小时后,神经突触产生的STP明显降低。尽管“闺蜜”变得有压力了,但它自己却轻松多了。压力雄鼠在把小伙伴弄郁闷之后,自己的压力水平依然毫无变化。贝恩斯告诉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雌鼠回到有3个“闺蜜”的“家”,待了一段时间后,压力就完全消失了。
在过去的研究中,贝恩斯发现,雌鼠比雄鼠更容易感受到压力,尤其是在社交方面。如果让雌鼠离开同伴,它就会充满压力。
压力传播是个复杂的过程,性别不是唯一的影响因素。
就在同一期《自然-神经科学》上,另一篇关于压力的论文提到一个有趣的发现:如果让小鼠在一只有压力的少年鼠和一只无忧无虑的少年鼠之间选同伴,它更愿意跟压力少年待在一起。
在校园小说里,忧郁的男生女生,对同伴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吸引力。这些老掉牙的人设也许不全是套路,更有神经科学领域的理论支撑。
但是,在同一个实验中,如果把选择对象换成“忧虑重重”的成年鼠和“心无挂碍”的成年鼠,小鼠则对前者避之唯恐不及,更喜欢跟无压力的成年鼠一起待着。
在当期杂志上,以色列科学家达纳・鲁比・莱维和奥弗・伊扎尔在《压力与社交》一文中评论道:与压力相关的社会交流,既取决于双方的关系,如彼此是否熟悉、是否有亲属关系,也取决于个体特性,比如性别、社会地位。
贝恩斯自己也感受到了这一点。他在卡尔加里组织了一个科学家演讲团体,每年为社会公众做一些科普讲座。作为研究压力的神经科学家,他总被听众当成“压力专家”,收到一堆倾诉和咨询。
面对这强大的压力源,贝恩斯的态度是哈哈一笑:“如果找我吐槽的是我的妻子或密友,我可能会觉得有压力。但是因为来问我的大都是陌生人,所以其实没什么影响。”
压力,现代人躲不掉
在人的一生中,不跟压力打交道的时间极少。
已有研究者证明,在生活中遭遇亲友离世、虐待等负性压力事件,与患上抑郁症、焦虑症、情感障碍等心理疾病有显着关联。这些压力事件还会增加人们罹患心血管疾病、糖尿病等躯体疾病的几率,也让人更有可能产生药物成瘾或表现出反社会行为。
压力的极端后果之一就是自杀。
与多少带有偶然色彩的个体遭遇相比,现代社会的普遍压力更不容小视。
从第一次工业革命至今,几乎每一代人都在见证技术的巨大进步和社会的重大变迁。在成书于1897年的名着《自杀论》中,法国社会学家涂尔干忧心忡忡地说:“对平衡的任何破坏,哪怕由此而导致巨大的富裕和生活的普遍提高,也会引起自杀。每当社会集体发生重大调整时,不管是由于迅速发展还是由于意外灾难,人都容易自杀。”
贝恩斯从事神经科学研究已逾四分之一个世纪,这位勤奋的学者迄今已发表了90篇论文。在大约10年前,他越来越意识到,压力在现代社会中是如此常见,但人们对它所知甚少。
“加拿大的社会竞争很激烈,人们总是希望自己先人一步,想挣更多的钱、给家人更好的生活。科学界也充满了竞争,你总想做得比别人好,但是资源毕竟是有限的,这就带来了很大压力。”贝恩斯告诉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
在卡尔加里大学,贝恩斯建立了一支将压力研究与神经突触研究相融合的团队。从2005年至今,这个团队已在《自然-神经科学》和《神经元》这两本神经科学领域的顶级期刊上发表了9篇论文。
在贝恩斯的推特主页上,这个喜欢剃光头、不吝开怀大笑的男人如此描述他的“小目标”:正尝试研究感受到压力的大脑,一次(弄明白)一个神经突触。
在加拿大心理学家汉斯・谢耶开创压力研究以来的半个多世纪里,在“压力”这块不算大的战场上,已经会聚了来自心理学、神经科学、认知科学等领域的多路人马。就神经科学领域而言,20年前,人们对“压力”的理解仅限于脑中部分结构发挥作用、释放出一些激素。现在,得益于光遗传学等技术的发展,人们有了精确得多的理解,甚至可以明确哪些细胞能连接到哪些细胞、可以引发什么行为、如何调控对压力的应答。
贝恩斯表示,他的团队还在继续推进这次实验的“续集”,他们想知道,当两只都受过压力的小鼠相遇,它们的压力会变得更大还是会减轻。它们互相认识或全然陌生,会带来怎样不同的结果。
不难看出这个实验设计的社会原型。在如今的社会中,与一个无压力者安慰另一个有压力者相比,更常见的一种情形可能是――两个充满压力的人互倒苦水。
贝恩斯的实验设计中没有提到的一种情况是:小鼠在经受压力之后,回到“孤身一鼠”的“家”里独自待着、不与其他同伴接触,它的压力水平和持续时间又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今天,人与人、人与社会连接的脆弱程度或许高于过去任何一个时代,当你背负一天的压力回到“家”,是不是还会有人为你端来一杯水,关切地问:今天过得怎么样?